我和我的母亲(寄印传奇)
全本小说 01-09
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站了起来。“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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