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母亲(寄印传奇)
全本小说 01-09
到家时将近七点,却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她说父亲来电话,“有事儿,就不回来吃饭了”。我问母亲呢。她说不知道,“也没听你妈吭声”。于是我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阳台上残阳似血,我越发焦躁不安。往剧团办公室去了个电话,同样没人接。虽然办公室没人很正常,我还是感到一颗心在飞速下沉。奶奶嫌我小题大做:“你妈在外面事儿多,哪能等着专接你电话?没事儿找事儿,也不知急个啥?”在她老逼迫下,我喝了半碗稀饭,红薯全都撇到了碗里。奶奶骂了我两句,也开始不安起来。我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接了。近乎吼着,我问她咋了,电话也不接。“放在车里,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低缓、平淡,像此刻的吊兰叶子在阳台上释放出的那缕狭长的光。“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只有均匀的呼吸。瞥了身后的奶奶一眼,我问母亲在哪儿。好半晌,她说大堤上。我骑得飞快。巨大的蚊子不断地砸到脸上,宛若老天爷设下的天罗地网。到四中南门时,我整个人似是刚打热汤锅里捞出来。沿着防波堤又骑了一里地,总算看到了熟悉的毕加索。母亲却不在附近。冲着昏黄的路灯,我喊了声妈。只有回声。月亮像面巨鼓,石缝间半人高的杂草披着银光,在晚风中兀自摇曳。这无声的水银令我头皮发麻。
第四十七章
一早起来,母亲已不在家。问奶奶,她说上班去了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闲啊”。这话没毛病,我也无言以对。早餐依旧是红薯稀饭,端油饼出来时,奶奶调侃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去原始森林呢。我想靠一声,却没敢靠出来,只觉得这油饼戳人嘴疼。就这功夫,奶奶也不忘在一旁唠叨,先是感慨母亲工作忙,完了一撅嘴,开始老生常谈:“你妈啊,毕竟是个女的,整天在外面跑,你说方便不方便?”在我风卷残云的呼呼声中,她老经过全方位的理性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剧场能稳定下来就行了,够可以了,算是一番事业了。“你有文化,你说说,这咋不算一番事业?”奶奶一脸诚恳,把手甩得啪啪响。这话依旧没毛病,只是她老当初也是这么评价人民教师的。我唔嗯两声,算是回答过了。
这个上午,我的心像是扑腾在面缸里,说不好是百无聊赖还是坐立难安。在扑簌簌的粉尘中,时不时地,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却又迅速地自我否定,觉得此举莫名其妙,简直是发神经。连奶奶都看不下去,怪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猴子一样。“尾巴让人踩了?”她越过老花镜瞥了我一眼。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像猴子,将近十点时我随奶奶到小树林里溜了一圈儿,结果在楼下碰到了蒋婶。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叫道:“林林回来了?”愣了一下后,我说:“哦。”她扭着腰胯,显出一副尚在运动中的样子,脸笑得像红白花儿一样:“没事儿到婶家坐坐啊。”我也笑了笑,却眉头紧蹙,兴许是那扑面而来的阳光过于刺目。
老年人的娱乐活动花样繁多,可惜奶奶都瞧不上眼(也可能是技术性要求太高),她老独爱打牌——麻将和牌九都没问题。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当恶劣的赌博陋习了。关键是和所有的赌徒一样,刚刚还一团和气,这往牌桌上一坐,个个都绷紧了脸,啥刻薄话都能说出来。瞅了一会儿,我便心生厌烦。正是此时,手机响了。振聋发聩,乃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我。母亲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她说:“那下楼来啊,搬点东西。”于是我就去搬东西。后备箱里码着两箱水果,加上大兜小兜七八样菜,保守估计也得跑两趟。这水果嘛,母亲说是中秋节福利,这排骨、羊腿和虾,以及所谓的平阳藕,她说国庆节搞活动,没忍住就买了。说这话时,母亲一脸明亮,笑容恬淡而又俏皮,和昨晚上判若两人。
在毕加索往东四五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了母亲。她倚着栏杆站在路灯后,蓝底碎花长裙随着月光流淌,黑漆漆的影子却黏稠得像块膏药。路灯在一片银色中点上了一团昏黄,母亲便悄无声息地飘零在这团昏黄之中。我叫了声妈,她说你咋来了,就又撇过了脸。显然,她听到了我的喊声,甚至脚步声。这让我非常生气,嘴唇都有些哆嗦。月光是银色的,所以我的汗水也是银色的。我擦了擦银色的汗水,说:“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声音很大,乃至我怀疑自己听到了回声。没有回应。头发舞动,长裙摇摆,母亲望着那汪几近干涸的平河水,一动不动。好半晌,我慢慢靠近她,又叫了声妈。她嗯了一声。“咋了?”我问,很轻。她还是嗯,然后问我吃饭没,始终没有回头。我说吃了,我敲敲路灯,往远处眺了几眼。除了银色、昏黄,就是黑暗,往常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在这样一个夜晚消失得无影无踪。“咋了,”我又问,“跑这儿干啥?”依旧是嗯。与此同时,我嗅到一股咖啡味儿。“咋了嘛?”我站到母亲身后,搭上了她的右肩。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片冰凉。“妈?”眼前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随着脑袋里轰隆一声,我已捧住肩膀把母亲扳了过来。她挣扎了一下,就迅速扑进了我怀里。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张满是泪水的脸——那湿漉漉的睫毛,那水光朦胧的眼眸,那晶莹的银色湿痕,瞬间便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母亲软软的,抖得越发厉害,泪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肩膀。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抚上她的脊梁,拍了两下,那小声的啜泣才如泉水般缓缓淌出。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长发摩挲着我的脸,咖啡,或者说中药味儿,愈发浓烈。这让我想到01年夏天,也是在这里,母亲近乎哭着说环境不合适,剧团要不就算了吧。那是从六月份辞职后到国庆节剧团首次商演间她唯一表露出的一次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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